旧疾。

    纪舒钦这一次高热来势汹汹,却不算冤枉。

    陈年旧伤复发,又撞上近来亏虚的身子猛地受凉,于是一下再压制不住,将所有的病症都外发出来。

    只是这样的境况,前世并未有过。

    会是因为……重生耗费了他心头血的缘故吗?

    雍昭退在一旁,眉心不自觉蹙起,视线却仍是不自觉地落在纪舒钦身上。

    心尖仿佛被揪起了一块,细细密密地泛着痛意,就让人觉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雍昭闭了闭眼,又走出去几步,离得更远一些,远远盯着江太医动作。

    这会江太医已收了搭在纪舒钦腕上的手,在他周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才伏到一边的矮桌上,提笔细细地写着。

    细软的簪花小楷随着浸透墨渍的笔尖移动而显现,雍昭离得远些,一时看不真切,本想凑近一些,却又怕惊了正专注撰写医方的人,索性就立在原处,静静候着。

    不过片刻,江太医便收了笔,将拟好的两张半医方小心铺开,又悉心巡过一遍,才拿在手中起了身,上前几步伏地向雍昭一拜,伸手递上了医方。

    雍昭伸手接过,大略看过一遍,依稀瞧见几种温养调理的草药,正欲开口细问,收拾好笔墨再度起身的江太医却先说了番解释的话。

    “纪……嗯……这位公子身上有些陈年旧伤,创口伤得深了些,如今因着高烧的缘故,也一并发作起来。这里的两道方子,一道药性凶猛些,开了三日的用量,是为先褪了他身上高热;另一道便是温养的方子,以温补为主,大约还需要细细吃上半月……”

    一时摸不清雍昭旨意的江太医讨了个巧,干脆也就不明说床上之人的称呼,装作不明白似的带过,只解释起药方的问题。

    话虽说的圆满了,但若是暗雍昭先前的性子来看,想要追究,自然也可以得个莫须有罪名。

    然而……今日进门前,是谭福大总管给的指点,说是陛下今时不同往日 才让他生出点说这番话的心思。

    带点试探的成分。

    他不过是想看看,今日的陛下,同从前那一位人人爱戴的宽厚明君,是不是一样。

    然而雍昭此刻的心思却并不在此。

    江太医的一番话她听得认真,拿住药方的指尖刻意避开半干的墨渍,来回摩挲几下,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本欲开口,却又惦记着方才对方那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索性也不再细问,只点点头,召人起身。

    “你果然心细,若是此方当真有效,朕自会重重赏你。但今日这纪公子的病症……”雍昭将医方捏在手中,松了口气,缓步向纪舒钦身侧走近几步,复又开口,“相信江太医知晓守口如瓶是何意。”

    方才一直温和着的陛下忽然冷了声,江太医自然听得出这一句话语之中的威胁意味,饶是并不心虚,却也叫这久违的君威给震了一震。

    恩威并施……倒是从前陛下惯使的手段。

    既然不是责罚,江太医松了口气,恭恭敬敬行了礼,提了药箱推门而出。

    他才踏出门外,便听见殿内雍昭沉声唤谭福的声音。

    向外的人迎面撞见应了声正要向内走去的人,脚下一顿,先侧过身让开正中道路,才微低下头,待谭福经过身侧时压着声道了句谢。

    多亏他今日的提醒。

    本意是不愿耽误谭福脚程的一句话,却偏偏吸引住人,起了反作用。

    谭福放缓了脚步,刻意凑到近前,低声追问。

    “陛下今日……如何?”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对那……纪舒钦亦是关怀备至。”

    殿内之人就是传闻之中失踪已久的纪将军,此事在伺候陛下近前的宫人当中自然不算什么秘辛。

    对上谭福,江太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索性简略说了个清。

    匆匆点头的时间之内,谭福道过一声谢,脚步不停,擦过江太医身侧,径直向殿内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而后停在恰到好处的节点。

    雍昭这才从床前转过身,分神去看谭福。她还尚未全然适应身边熟悉之人一朝回春的年轻样貌,开口前总是习惯性一顿。

    “唔……谭福,这是江太医开的医方,朕要你挑几个口风严实、信得过的宫人尽快守着煎了。”

    “是。那奴才……再换几个机敏的,来伺候纪……”说到称呼上,避无可避,谭福性子沉稳,不敢私自揣度圣意,于是顿了顿,又慎重发问,“陛下赎罪,奴才不知这称谓该做何解,还请陛下明示。”

    “暂时……先称纪公子。只是暂时。”雍昭极轻地吸了口气,按下因愧疚而浮躁的情绪,伸手在纪舒钦浮着湿汗的额间擦了擦,“朕会让他再配上纪将军的威名……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一次的话语听起来像是立誓,语气沉沉。雍昭刻意倾了顷身,似乎是想叫身侧因高热而昏睡着的人也能听清几分。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发问的人心惊rou跳,尚未回神,而被问及的人正答完了话,视线一下全落在昏睡着的人身上,竟莫名有几分温和之色。

    潭福平生第一次在帝王面前出了神,直到殿内又响起拧干毛巾的淅沥水声,这才心口一跳猛地回了神,下意识慌慌张张地要跪地请罪,却又一顿,终究克制住这份反应,仍僵着身子应了句明显来迟的话,得了雍昭点头,才快步退出殿外。

    雍昭听着快了几拍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微微阖眸,缓缓叹出口气。

    室内只有灯火燃动的“噼啪”声响,正盖过这一句极轻极浅的叹息,不仔细听,几乎就听不见。

    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而后,室内响起雍昭那轻得仿佛晨雾般一触即散的声音。

    “朕害你一世,你却偏偏……对朕痴心不减。”她顿了顿,思绪似是一下被拉回重生的惨烈时刻,于是本还刻意维持出的淡淡笑意一下便僵在脸上,又静默许久,才黯然接上后半句,“真是……天底下再难找像你这般傻的人……”

    本来不过是五年的时光,再如何也难将人的样貌改变太多,可偏偏到了纪舒钦这里,就是几乎改头换面的摧残……

    重生一事,最大的痛苦与不幸大约也不过是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丝毫不知情的人如今正沉沉睡着。

    他身上承载着雍昭深重无垠的愧意,同夜色一起,寂静淹没整个室内。

    而唯一比这愧疚更浓烈强烈的,是仇恨。

    被欺骗、被利用、被残害……

    雍昭胸中一震,前世的痛苦翻涌上来,激得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深吸了几口气,仍然觉得痛苦。

    她伸出手去,指尖勾起纪舒钦脸上散着的碎发,将它们拢到两侧,仔细整理好,才觉得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微微一闭眼,便又开始思索后续的计划。

    带纪舒钦回来的路上她并未掩饰身侧之日的身份,若是她没有猜错,想必纪舒钦被陛下救下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西苑那位传闻是先天阴身,三天两头能瞧见先皇夫魂体的景家小子若得了消息,自然又会作妖,到时,趁他们手忙脚乱之时,便正好捉到破绽,揭开这先皇夫显灵的拙劣把戏,借口还天下百姓……和纪舒钦一位明君陛下。

    就如从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