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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一)

    

今世(一)



    一

    卢世瑜翻开学生名册,看见上面萧定权三个字,微微一怔。

    紧接着前来面试的学生就推门进来了。

    俊朗,和煦的年轻男孩,在几位教授面前站定,开始自我介绍。

    很平常的自我介绍,大概是照着什么模板念的。只是那名字,卢世瑜听过之后,心下蓦地一阵起伏。

    “坐吧。”主考官示意道,“把口罩摘了吧。”

    萧定权应声坐下,摘下了口罩。

    卢世瑜无声攥住了手边一张A4纸。

    真的是他。

    二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卢世瑜自上一世撞矛而亡后,又重生于新的世界。距今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年。

    这一世的卢世瑜过得比上一世好太多了。新的世界,人们不再奉尊卑礼序为纲常,而更推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卢世瑜一路顺利的求学,毕业,进入高校工作。与上一世稍有不慎便会丧命的官场风云相比,高校的工作环境堪称幸福。

    四十五年就这样过来了。

    但他从未忘记过上一世。在那个最重要的学生怀中弥留于世之际,看见的那双溢满悲恸的眼睛。

    他更从未想过,与这个人,竟还有重逢的机会。

    萧定权的面试表现很不错。卢世瑜提笔打分,写第二位数字的时候,他犹豫了半晌,把本来想写的“1”,改成了“5”。

    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但是过了一会儿,在定分前,他还是将那个数字划掉,又改了回来。

    否则对其他考生太不公平了,卢老师良心不安。

    三

    萧定权顺利拿到了Q大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萧定权也和卢世瑜一样,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醒来了。

    卢世瑜不知道的是,萧定权默默的找了他许多年。更确切的说,是追逐了他许多年。萧定权还是少年的时候,卢世瑜已经是Q大美院小有名气的教师,从第一次在网络上看到卢世瑜的授课视频开始,萧定权便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去有卢世瑜的地方。

    唯一的问题是,Q大真的太难考了。

    他十八岁那年与这座顶尖学府失之交臂,研究生再次落榜,终于以25岁的“高龄”,收获了Q大的博士录取通知书。

    其实在面试现场看到卢世瑜的时候——他差点当场就哭了。但想到现在哭了一时爽,哭完面试火葬场,他忍住了。

    然而卢世瑜几乎全程沉默,小萧定权心惊胆战的想,难道是自己的履历太差了,卢老师根本看不上自己。刚开始他答的还挺好,但是看卢世瑜全程不说话,他越答越冒冷汗,仿佛回到了很多世纪前的小时候,他伏案练字,老师手里拿着戒尺肃然的站在一旁。

    想想就觉得手心隐隐作痛。

    最后的结果却很好,天意使然。他抱着录取通知书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

    四

    接下来,他给卢世瑜发邮件请求对方做他的导师,毫无疑问的,被拒绝了。

    理由是,卢世瑜主攻方向是书法,萧定权本硕读的是国画。

    卢世瑜还贴心的给他推荐了另一位导师。

    整封邮件客气疏离,给萧定权造成沉重的打击。

    或许,老师和自己不一样,老师可能根本没有上一世的记忆。

    虽然早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但还是难过,不知为何。可能他从年幼时开始寻找卢世瑜的时候起,就对两个人的关系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期待。

    五

    “妈的,博士生的生活苦死了。要不是为了找老师,我才不会来这个学校读书呢。”

    萧定权埋头发微信,对面秒回。

    “你知足点吧少爷,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了呢。如何,和你卢老师搭上话了吗?”

    “没有。”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他更郁闷了。

    博士生人数稀少,课程繁多。照理说,授课老师应该是能和每个学生都或多或少的说上几句话,但卢老师不是这样的老师。卢世瑜不喜欢主动和学生们交流,上完课如果没人提问,他就直接走了。事实情况是,他的同学们都太积极了,尤其是卢老师名下的几位博士,每次都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和卢老师请教。他一个外门,哪来的脸去打断老师门下的学术交流,上一世的卢老师看到了,也会训他不合礼法的。

    只好作罢。

    回想起来,这一世的萧定权也过着很美好的生活。他出生在家大业大的萧氏集团,父亲不再是当年那个别扭的霸王,更不是当年皇帝的转世,而是一个既精明又开明的商人。当萧定权说自己想学艺术时,父亲很干脆的支持了他的选择,只告诉他,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母亲也依然健在,和父亲之间感情和睦。年幼时他偶尔做了关于上一世的噩梦,母亲会一直陪他到很晚。

    他有时候想,大概是上辈子过得太苦了,这一生,是上天给的代偿。

    这样幸福自在的萧定权作为家里的三胎,自然是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可是一靠近卢世瑜身边,很多忘却了二十五年的古老教诲,又会重新响在他耳边。

    君子知礼守德,行止有度。

    这就是没有搭上话的原因。

    六

    岂成想,下一个星期,卢世瑜竟然在课堂上主动向他搭话了。

    原因是他在课业上犯了一个小错误。

    “所谓碑文不比纸文,纸文不比私文的说法,迄今在学界也只是一种观点,并非公认的事实,用这样的观点来作为品评书法作品的标准,有失偏颇。萧定权同学,你在论述的时候应该更注意一些措辞方面的问题。”

    “是……好的,老师。”

    萧定权心里已经在起飞了。啊!犯个错就能让老师对我说话!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就因为卢世瑜跟他说了一句话,萧定权脑袋边上已经开始冒花花。

    “不过你的阅读量不错,博通古今,很好。”

    卢老师说话的时候,一贯的语调温和,又疏离。

    “只有一个问题,你引用的《书谱》里的内容,是从现代汉语版本中摘抄出来的,我认为不够准确。我们学院的图书馆里藏有《书谱》的古籍原版,用你的学生证就能刷进去。你今天去看看,晚上交一份报告给我。”

    萧定权脑子里灵光一闪。抓住找个机会!一个声音大喊。他听了。

    “老师,我的学生证系统出了点问题,还没去处理,我今天可能进不了图书馆。”

    卢世瑜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这样么?”

    萧定权诚恳的点点头。

    卢世瑜停顿了几秒,滑动鼠标关闭萧定权的汇报,打开下一个同学的,一边说:

    “正好我下午要去图书馆,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啊!!烟花!!!烟花!!!萧定权在脑子里放了一场跨年焰火,尽量控制住自己脸上兴奋的表情,再次诚恳的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学生证用不了什么的,当然是假的。

    这叫战术性说谎,不能打。

    七

    萧定权回去,换了套衣服。

    准确的说,换了二十套衣服。

    终于选出一套朴素得体的便装,刮了胡子洗了脸重新吹了一把头发,这才出门。

    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卢世瑜竟然已经在图书馆门口等他了。

    他有点惊讶,但没表现出来。

    “不好意思,让老师久等了。”

    “没关系,是我早到了。”

    卢世瑜露出一个温和平常的笑容,可是看见这个笑容他又想流泪了。他甚至想就在这大门口向卢老师跪下去,然后把所有攒了一辈子的话全部说出来。

    萧定权啊萧定权,你可真是情绪不稳定。

    在心里暗骂自己过后,跟在老师身后走进了图书馆。

    八

    古籍区的人非常少。

    一般的学生证是进不来这个区域的,只有相关专业的教师证和博士生证可以入内,硕士研究生想进来都要提前打申请才可以。

    只有一位看起来位高权重的老教授坐在古籍区的一角,小心翼翼翻阅几本枯脆残破的黄旧书籍,安静得让萧定权想起多年以前的御书房。

    不过这里可比那小气的御书房敞亮多了。

    跟着卢老师,连书号都不用自己找,卢世瑜带着他就走去了《书谱》所在书架,在老师的示意下取了下来。

    “小心些。”卢世瑜嘱咐道。

    萧定权小心翼翼捧着那本薄脆,找了个位置轻柔的将它放下来,又屁颠屁颠的跟到老师身后:“老师还要找什么书,我帮您拿吧。”

    卢世瑜看了看他,也不推辞,带着他走进了古籍区更深处。跟着老师的吩咐,他一本一本从书架上取下了那些珍贵的古籍,将他们放去老师指定的座位,又折回来,乐此不疲的跑了好几趟。

    最后一次走回书架边,卢世瑜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吩咐,却也不说话。萧定权心里微微有些发毛,直到老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民国时期的《宋史》,捧在手里翻阅,用极其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我们五千年的历史上,好像没有一个朝代是姓萧的。”

    天空好像劈过一道巨大的雷。萧定权确信自己听见了闪电划破天空的声音,可是窗外天光明朗,层层白云。

    “老师,学生……学生也觉得疑惑。”

    他的嘴唇有些干,忍不住舔了舔。

    卢世瑜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了他一样,视线又落回书页上:“说来好笑,老师可能年纪大了,常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就在一个姓萧的朝代,当一名言官。”

    萧定权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深而颤。

    他略带颤抖的,吸气,又呼气,方才颤抖的说出口:“老师,我也做了一样的梦。在梦里,我是……萧氏王朝的一个孩子,老师您是……我的,老师。”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有点窘迫,他连忙补充道,“我还记得有一次……因为我犯傻做了错事,被您用戒尺打了手心。挺、挺疼的。”

    卢世瑜轻轻的笑了一下,萧定权也跟着笑,可是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老师,我还觉得,这不是一个梦,而是……而是一份记忆。”

    他泛红的眼眶,直直的向卢世瑜看过去,“老师……您觉得呢?”

    卢世瑜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把书放回架子里,摘下眼镜,动作轻微的擦了擦眼角的水润,再戴上,然后向前围拢双手,仿佛身上穿的仍旧是宽衣大袖一般,躬身向萧定权鞠了一礼:“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竟也像萧定权一样颤抖。

    萧定权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老师,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他声音哽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好在四下无人,憋了半生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但您永远是我的老师。”

    卢世瑜起身,看着他。

    “那时候,碍于朝礼,我和老师总是以君臣相称。如今君臣之礼已不复留存,但是真的好幸运,我还能和老师相认……”萧定权克制着,眼泪却不停不停的流,无声的流。“老师,您可愿受学生一拜?”

    卢世瑜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缓缓的,点了点头。

    萧定权向后退,一步,两步,站定。

    向前围拢双手,垂眸躬腰,再起身。

    然后左膝,右膝,跪下去。再次围拢双手,深深的,向眼前人叩拜下去。

    一如当年,跪拜君王。

    “学生萧定权,见过老师。”

    下午的阳光穿透图书馆宽大明亮的窗户,照进古籍区深处,尘埃在空气里纷飞。左右两排高大的书架,也被阳光斜斜的拉长了阴影,照亮了其中角落。一排排黄褐色书脊上,落下一个个明亮的,尖锐的形状。

    两个古老的灵魂,被夕阳照拂其间。

    一人行着一个古老的跪拜大礼,另一人,温和泰然的,受着,看着。

    仿佛这是数千年以前,就早应该发生的事。

    它发生得太晚了。

    但还好,仍然来得及。

    他们之间,一切,都仍然来得及。

    卢世瑜弯下腰,一只手扶起地上跪着的人,后者顺着他的牵引,直起了上半身。

    卢世瑜伸过手去,摸了摸萧定权的脸颊。

    “定权。”

    卢世瑜看任何人的目光,都未曾如此温柔过。

    “你长大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