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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随你

    云谏是自愿去练琴的。甚至踏在庭院雪地里的脚印都一深一浅的,带着点飘飘然和由于贺闲同他说的话而升起的雀跃。

    贺闲简短的话在云谏听来已经抵过很多情人间的千言万语了,虽然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听贺师兄说些缱绻情话的,但是这好像有点难为他。云谏本还想趁气氛正好,同贺闲再亲近一会儿,贺闲却在说完方才的那番话之后就将云谏从厨房赶了出来,让他没事就回去练琴。

    已经凉了些的温茶喝进嘴后反倒升起一股熨人心腑的错觉,连带着云谏觉得自己被贺闲赶回来时被推了一掌的后背都舒爽不已。

    他心情颇好地哼了一支婉转的江南小调,开始翻起搁在琴台边角处的琴谱,许是因为之前贺闲的教导,又或是心境所致,云谏在这一遍弹奏时更加流畅且蕴意更浓,音转之间像是旧鸟回林,有了归处。

    不知不觉间贺闲已经整理完炊具,进门站在了云谏的身后,少见地和颜悦色道:

    “弹得这样好了?”

    “贺师兄那边忙完了?”云谏按下琴弦,转头笑着回望他,眼中是比往日更加热烈直白的情意。

    “咳。”贺闲咳了一声别过眼去,这次倒是没有挑云谏琴曲里的错,转移话题道“去集市上逛逛吗?还是说你晚上还想喝红豆薏仁粥?”

    “哦?贺师兄居然还会做其他的吗?”云谏有些感到惊奇,在外游学总有不便,但贺闲看来不像是会贪口腹之欲的,简单的煮粥果腹也就罢了,居然还会其他的。

    贺闲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所想,沉吟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如果是其他粥的话。”

    好吧,果然是不贪口腹之欲的。

    云谏眨巴了一下眼,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贺闲在一旁微微皱眉但是不置一词。云谏被这诚实到有些直愣的回答笑弯了腰,搭着贺闲的肩膀才从位置上站起来:

    “我还是不为难你了哈哈哈,厨房木架那还有些前几天邻居送的rou脯,同糯米饭蒸了,然后去集市上买条鲫鱼,我们晚上片鱼脍吃。”

    云谏挂在贺闲肩上边说边开始一脸期待的搓手:“贺师兄练了这么久的剑道,想来切鱼脍是没问题的吧?”

    “嗯。”贺闲点了一下头,摸了一下刚刚云谏弹过的琴弦,垂眸说道:“父亲还在时家中过年做过。”

    “逸之......”云谏自知不小心提起了他的伤心事,便收起了方才的笑脸,原本揽着他肩膀的手安慰似地拍了下他的背,试图开解道“若是你父亲在天有灵,定是希望你平安喜乐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心结难消......”贺闲的指尖很轻微地在琴弦上勾了一下,轻微到都来不及发出响声,就像是被烫到一般将手收了回来。

    云谏曾在长歌授贺闲指点时翻到过他父亲的手书笔记,在贺父的笔记中贺闲幼时是极为讨人喜欢的,贺父也一直以他为傲,只是在他十二岁那年不堪官场压迫而用琴弦自尽了。傅师姐曾和云谏提过一嘴,说是那天贺闲接到家书后匆忙赶回了家,再次回来时,所抱着的只有一把断了弦的染血琴了。

    自此,贺闲的心弦也断在了那天,再也没在人前奏出过琴音。

    云谏的十指穿过贺闲垂下的那只手的指缝,轻轻地握了他一下。贺闲条件反射地僵了一瞬,随即低头轻斥道:“现在还是白天——”

    “那晚上就可以了吗?”云谏故意歪曲着他的意思,想让他从沉痛的过往中快点走出来。贺闲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甚至对他所关心的人还会带上几分严厉,可这声斥责却因为他有些发红的耳根而变得没有分量起来。

    贺闲如同被火烧着似的,将自己的手从云谏手里抽出来,转而又像是怕他再做些更出格的举动,抢先握住了云谏的手腕,却不敢回头看他,径直拉着他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道:“强词夺理你倒一直很在行,赶紧去集市了。”

    云谏任由他拉着,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根在背后偷笑出声,他知道贺闲暂时应该是不会陷在以前的痛苦回忆中了。

    冬日午后的暖阳已经出来了,路边的雪也差不多化了个干净。贺闲一路上都没跟云谏说话,直至到了集市才放开云谏的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在生云谏的气。

    但是云谏也不怕他,主动走到他身边同他搭话道:“贺师兄知道鱼贩在哪吗?”

    贺闲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从前不是没有来过你家。”

    “啊。哈哈,也是。”云谏没话找话失败,尴尬地退到一旁。

    这种奇怪的气氛直到二人买完鱼,贺闲再次进了厨房,云谏想帮忙,然后被贺闲一句“你要怎么继承大圣遗音琴”赶了回去。

    云谏已经在琴案前有些落魄地坐了好一会了,没弹几个音就要去窗户口那瞄厨房里贺闲的身影,但是贺闲好像故意躲着他一样,这样心不在焉的琴声都没有把他从厨房里逼出来教训云谏,甚至云谏梗长了脖子也就看到贺闲一点衣角。

    真生气了啊。

    云谏小心翼翼地把脖子收了回来,端坐回琴案开始老实地练琴。他已经闻见rou脯蒸出来的香味了,生怕贺闲出来看到他时再多生不快。

    贺闲耳力极好,当然听得见云谏一开始拨弄的那些称得上踌躇不前的残调,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或许还能秉持着师长的身份去教导云谏弹琴,然后再以同辈的身份同他相交,可如今呢,如今又算什么?

    父亲开蒙了他的琴道,却没有来得及教他人情世故;师父教授了他琴艺,却连自己的情丝都没理清楚。或许他该去请教大爷和张师叔,至少他们已经结了琴瑟之好;又或许他该去向元子敬讨教,虽然他看不惯元子敬沉溺于温柔乡以至于浪费天赋,但是在感情上恐怕元子敬会比自己更有见地。

    他杵在原地这样想着,平生第二回体会到了无措的感觉,上一次是父亲故去的时候。

    rou脯饭香从蒸笼里冒出来,贺闲一言不发地开始刮鱼鳞,他努力撇开那些杂思,想要将注意力集中在要切片的鱼rou上,却总受隔壁传来的隐含幽怨的琴音影响。在贺闲的认知中,云谏所奏从来都是自在随心的,从未像今天这样望而却步过。

    他盯着片鱼的刀,像是在盯自己的剑,手指因思虑而扣紧了刀柄,复而又放开。贺闲的眼睫伴随着还在传来的琴音颤了颤,最终像是想通了什么,呼出一口气,将切好的鱼脍装好盘,连带着蒸好的糯米rou脯一起放进食盒,转身走向了琴音来源。

    贺闲走进去时云谏刚好练完最后一个音,他却仿若未闻,只招呼云谏过来吃饭。云谏哦了一声就过来帮他一块摆盘,却控制着距离,没敢和他走得太近。

    贺闲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太习惯。

    云谏只当他还在生气,一顿饭吃下来话都没说一句,甚至夹鱼脍的时候都要和贺闲的筷子错开,只在吃完后一边漱口一边有些生硬地开口道:“贺师兄晚上你睡主卧吧。我去琴室的小榻上。”

    “为什么?”贺闲将漱口的茶盏放下来,动作间的响动因为对方这句话而有些大,贺闲不太明白云谏为什么突然疏远他,从前二人又不是没有抵足而眠过,于是他皱了皱眉,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因何疏远我?”

    “我午后问过你了......”云谏想起那时贺闲的拒绝,贺闲不像是记忆不好的人,云谏一时有些摸不清楚他的想法,只能试探着开口帮他回忆道。

    “我没说晚上不可以。”贺闲的指尖扣了扣桌案,原本皱起的眉头展开,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一片羽毛落在室内,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

    “啊?”云谏被这句话炸得有些发懵,猛一抬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若是白天第一次提起贺闲避而不答,还能当玩笑混过去。如今对方主动问起,还给了这样的答复就有点旖旎的意思了。

    云谏反复在贺闲脸上看来看去,看得贺闲差点又要皱眉了,这才将眼神收回来,摆手说:“不不不,贺师兄你别勉强自己,我再去抱床被褥就行。”

    云谏说着就要去拿被子。贺闲望着他的背影蹙起了眉,原本扣着桌案的手握成拳,抿了抿唇,在云谏要将从室内拿出来的被褥铺在琴室小榻上的时候,快步追了过去。

    琴室的窗已经被云谏掩上了,外边的风雪声逐渐大了起来,这雪怕是要下一夜,或许明天早上醒来,行路上来人的痕迹会全盖掉。

    贺闲追了过去,听着窗外愈来愈大的落雪声,学着午后云谏回握他的样子,将自己的手生疏地插进了云谏的指缝里。

    他抓得很紧,像是一根快要绷断了的弦,少见地唤了云谏的字,艰涩开口道:

    “明咎,我走不了——”

    云谏怔在原地,却心如擂鼓,一时之间,雪声,心声,便之余二人的呼吸声。他能感觉到,贺闲不仅将他的手抓得很紧,甚至还带着点颤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云谏侧身对面他,再次确认道。

    “嗯。”贺闲对上他的视线,将自己的答案肯定地望进对方的眼睛里,放缓了声音,语气如平常纵容云谏时说道“今夜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