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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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国离家十数载后,我第一次回到魏河。 一周前,我接到了董秘书的电话。曹顺华去世了,就在他锒铛入狱的第二年。名义上的爷爷走了,子孙却一个也不在,这说不过去。然而曹晚晚不可能再冒险回来,他们大概也舍不得她回来,于是想起了我——一个十岁就被送走,来得不明不白的孙子。 道理我很明白,我本想拒绝的。 “小曹,你爸爸也出来了,刚办的保外就医……”电话那头,董秘书沉默了片刻:“他不太好,你陪陪他。” 我本要按掉电话的拇指悬停,在红色的图标上毫无意义地空划。最后一个好字从嘴里被挤了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护照号发给我,我给你订票。”他接着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经历三十多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后,站在江州国际机场出口处等候的原因。两支烟燃完,一辆黑色别克刹在了我的面前。上一次见这位姓董的秘书,还是三年前,曹家刚出事的时候:他连夜带着曹晚晚出境,风尘仆仆地来芝加哥找上我。这位名义上的meimei从此托付给我照顾,而他则悄悄塞给我一张瑞士银行卡和几张签过名的旅行支票。如今,他依旧是一副畏首畏尾的读书人样子,唯独是常来美国看望我的小叔,已经不在很久了。 车驶过跨江大桥,沿着起伏葳蕤的丘陵从国道开进县道,快进入魏河地界。我们之间没有太多话聊,寒暄之后,我只好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发呆:二十多年前,我离开时,桑塔纳驶过的还是泥泞的土路,而现在,当车飞驰过崭新的柏油路面——故乡的变化太多,因此,那种令人魂牵梦萦的乡愁也随着旧物的耗尽而消逝了。 “我父亲……”我开口:“得的什么病?” 董秘书叹出一口气,接着沉默。车里很安静,驶过第二个收费站时,他才回答:“你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只好猜。但曹志远大概是不需要我陪的,这我倒是很清楚。离开家后,我们通电话的次数不多——刚去北京时,我每周攒下一点生活费买一张话费充值卡,后来这个频率变成了一个月,一年。即便这样,每年也要丢掉厚厚一沓没有刮开过的废卡;直到我去了芝加哥,废卡就变成了一通等不到的长途电话。我的钱夹里有一张旧照片,落款处是一串模糊的橙黄色数字:二〇〇一年六月一日,而这个日期再往后三个月,就是我二十余年旅途的开始。 这张照片是谁拍下的,我不记得了——但那里头是二十九岁的他,和十岁的我:我蹲在某个公园莲花池旁看几尾游鱼嬉闹,而他在看我。胶片相机的焦距使曹志远变得面目模糊,但大概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淡漠严肃。对着我,父亲不常笑。以前我想不明白原因,后来才醒悟——是因为我——这些是不应该出现的政治错误。我只在小叔的手机里见过他笑:屏幕里他头发梳得整齐黑亮,只是比我离开时多出几条皱纹。这个人板正穿着衬衫,任由曹晚晚勾着他的手肘笑。他也笑,嘴角勾起得不多,然而眼睛弯曲迂回,在下眼睫处收敛为一汪潟湖——确实是在笑。 芝加哥的冬季寒风慄冽,但他似有似无的笑偶尔像烈焰一样地烧我。为什么会答应董秘书,我想,或许正是出自于这种说不清的报复心理。 在我思绪疯长的时候,车终于开到了殡仪馆。并没有许多人来悼念,只有几个孤零零的花圈摆在外面,上头贴着白底正楷的七个大字:高风亮节万古存。我跟着董秘书穿过纸做的金银来到内厅,熙熙攘攘是真心假意来往的人,我却怎么也没看见曹志远。 董秘书看到我四处张望的样子,扯了扯我的衣角。 “你父亲在那里。”他指向灵堂角落一张摆满纸钱的桌子。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中年人穿着丧服坐在那里。看见他,我的心脏骤然缩紧:背影依旧挺拔、萧瑟,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罪犯——他确实是曹家种出来的,一柄端庄的青竹。 我走过去,离他更近。他的头发穿过束在额头间上的孝带,已经是灰白的颓势,微微卷曲,然后在尾端翘起,很难梳整齐。曹志远在用那双圆润的手叠纸钱,全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走到他身后。他变迟钝了,我想:某个午后,或许是九岁,或许是八岁,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想偷偷拿走被没收的玩具车。走得很慢,没有穿鞋,步伐轻得像猫——可他就是醒了。我只好领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拿这些看不明白的汉字填满一整本田字格。 在我印象里,他就是这样一个敏锐的人。 “爸。”我按上他的肩膀。 曹志远夹着那些薄纸钱的手停住了。我心跳得很快,近乡情怯之感此刻席卷上来:“我回来了。”我说。 我没有指望过那种戏剧一般的重逢。但希望曹志远想我就像我偶尔想他一样——如果他对我说几句软话——我心里想,我大概就恨不起来他。然而生活从小就很难如我所望:我和他之间没有由远及近的长镜头,而灵堂在放地藏经——如果你把它视作电影的配乐,这一幕就会显得很荒诞。曹志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隔了几秒,就继续手上的动作。 “好,”他说,“忙完这一阵,就赶紧回去。” 曹志远二十年没有见过我,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过得好不好”,不是“你累不累”,而是“赶紧回去”;而语气像我们之间只隔了二十天。 有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条狗。那些似有似无的怀旧之情被他几句话冲得烟消云散,显得可笑而自作多情:我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飞机,就是为了来曹家演一条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狗么?可就算是狗,也得赏根骨头罢? “为什么?”我拉出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看:他比小叔手机上的照片老了些,然而眼睫依旧很长,顺着眼尾一起下垂,让人误会他很多情。 “不为什么。”他依旧不看我,“下个周,小董会给你订机票。走之前,叔公想见你这个侄孙。” 曹志远还是这样。命令式,官腔,说一不二,独裁到让人发疯。“叫他别忙活了,”我说。“叫叔公们也别忙活了。我谁也不见。这次回来,我就不打算再回美国。至于生意有人在管,不用您cao心。” 我故意把二郎腿翘得很高,以他三令五申让我改正的那种方式。 他终于抬头看我。剑眉皱起,嘴角牵着丰润的唇向下,连带悲天悯人的眼睛也严肃起来:这是他开始不满的迹象。如果我还只有十岁,我就会哭着认错,可惜我已经度过了无法无天的二十年,吃够了他从没想过的苦头,不怎么会认老规矩了。 “怎么了,爸?”我明知故问:“我这次回来,就是来给您养老的啊。不然,”我从烟盒里把最后一支烟捻出来点燃:“别人得以为咱们老曹家绝后了。” 曹家这两个字被我咬得很重。看见曹志远的脸色一下变青,我承认我确实隐秘地获得了一种欣快感。烟被我吐出来,得寸进尺地掩盖住某种悲伤的底色:“就算您现在想办法出来了,晚晚这辈子怕也回不了大陆了吧——哦,错了,她倒是能折腾。不过,您舍得吗?” “闭嘴,曹于飞。”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红色的线,手上的纸钱被他捏做了一团。我知道曹志远是个体面人,此时此刻他肯定是在克制拍桌子的冲动:“这里轮不到你说话——葬礼结束就给我滚回去。” 我笑笑,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如果曹志远手里还有点权力,我尚且怕他;可他现在是个保外就医的阶下囚,是条被拔了牙的狗,落了平阳的虎也比他光鲜。我捏起他折好的假银钱在手里玩:折得很工整,每条横线都被对得很齐。曹志远也不说话,大概也觉得浪费口舌。脑子吸坏了的小叔经常对我说:你爸看我就像看一头不通人性的畜牲。我想现在我在他眼里也差不多。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他把纸钱拍到桌子上:“小董,”他喊,“小董——” 这位忠心耿耿的前秘书急忙从前厅抱着一副医用拐杖跑过来:“领导,您慢点。”他把拐杖递到曹志远的胳膊下面,让他借着力缓缓地站起来(他还没有老到用拐杖的年龄吧?)。 “我想回去休息。”他连看也懒得看我,而这句话是对着小董说的,语气比和我说话时柔和百倍。真晦气。 董秘书扶着曹志远向厅外走了。他左脚确实瘸了,撑着拐杖,像青竹随风摇曳——不过,也就只有左脚。叔公们真是神通广大,我心想,这点事都能办保外就医。我看着那张没能叠成元宝就被揉成一团的金纸钱,才迟钝地觉得心口烧了起来,所剩无几的,残存的幻想像一捆柴在胸腔燃得噼里啪啦响。 我一脚踹翻了摆纸钱的那张木桌。 咚—— 桌台连带翻飞的纸钱烛台一起仰倒在了地上,在曹顺华的灵堂中撞出了一声很大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