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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楼上(上)

    她这话说得几近邪门,徐志怀悚然,垂眸,手去摸她的面颊,玉石般的小脸,透着股阴阴的冷。

    他装作没听清,道:“瑶,你说什么?”

    苏青瑶脱开他的怀抱,坐起,蜷曲的长发垂到他的脖颈,沉静地重复:“志怀,你会打我吗?如果我做了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

    她不似在说玩笑话,但也不似认真。

    徐志怀亦半真半假回:“那要看什么类型的错事。”

    “譬如纵火烧了家里,”苏青瑶道。

    这句比较接近玩笑。

    徐志怀松气,道:“那就再买一栋,换个地方住。”

    “再譬如我把你的文件全扔了,像你扔我书那样,”苏青瑶说,眼珠子黑沉沉的。

    徐志怀猜她还记恨那几本没运到上海的刊物,便道:“一报还一报,算我自讨苦吃。”

    “如果我谋杀亲夫呢,像这样。”她轻轻笑,上身倾斜,伸手,十指搭在男人的脖子上。

    “那我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该喝药闭眼了,谈不上打你,”徐志怀也笑,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既然这样,我寻姘头呢?学大上海千百个姨太太的模样,姘个戏子回来。”

    “你不一定,但jian夫肯定要死,具体如何得到时候看,”徐志怀目光微黯,“我嫉妒心很强。”

    “好吧,好吧,”苏青瑶咯咯直笑,真像是在开玩笑。“我知道了。”

    徐志怀看她黑暗里模糊的笑颜,疑虑掠过心头,终究还是选择不去多想。

    第二天,雨依然在下,珍珠帘子似的连成一串又一串。苏青瑶睡醒,身侧空空,她下床,打开窗,湿冷的风迎面倾倒在她的躯干。

    徐志怀说给她带的礼物,是几本停刊的《礼拜六》,不是她失去的那些,大约是从旧书店,或其它有的人手里买的。

    “杭州有几家书店的老板,我还算熟。先前打电报去,拜托他们留意这本刊物,有就帮忙收几本。”徐志怀背着手,对她的别扭脾气束手无策的口吻。“非要不可,买回来又不看,鸳鸯蝴蝶派这些小情小调的玩意儿,没见你感兴趣过。算了,摆在书房占地方吧……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苏青瑶翻开旧杂志,粗略扫几眼,的确是不会再看的读物。

    但她上学那会儿,只有这些。

    女孩儿曾结伴逃学去看杨耐梅主演的“空谷兰”,只因这电影是由鸳鸯蝴蝶派主将包天笑所编。彼时,大家对贵公子纪兰荪和纫珠相恋的剧情如数家珍,还一起骂柔云歹毒,插足才子佳人。

    她记得毕业前的春天,四月,大家疯传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出一期、看一期。苏青瑶自然也看过,只不过,启明毕业后,她想上大学,苦于学费高昂、难以负担,亦苦于鲜有学校收女大学生,再往后,嫁给徐志怀,金粉世家什么的,早忘了,也不晓得现在写完没。

    苏青瑶总想,假如她能迟一点遇见徐志怀,等几年,等复旦开始收女学生,她去考,不管考没考上,有没有钱读,内心的不甘,想必会少许多。

    她收起刊物,没说话。

    雨连下好几日,松一阵、紧一阵,逐步洗去冬季的寒气,待歇,天转暖,皮袍全可以收起来。

    徐志怀在家,苏青瑶每回见缝插针地与于锦铭见面,都是做贼。

    她原以为,肌肤相亲后与“姘头”再见,必然像发情的野猫。

    然而他俩一夜偷欢,反倒偷成一对情窦初开的爱侣,伴着四处消磨时光,或什么也不干,仅待在一处,彼此摸对方的手背,战战兢兢,如碰琉璃盏。

    于锦铭已极自然地改口叫她青瑶,但苏青瑶仍固执地唤他于先生,她怕自己吐出锦铭二字,便彻底栽进去,回不了头。

    对此,于锦铭万般委屈。

    “怪我对你不够好,才连一个爱称都求不到。”于锦铭说。“看来我得送你个特别的礼物,把在我前头遇到你的人全比下去。”

    有一日,是回南天,苏青瑶恋恋不舍地见完于锦铭,回去前,特意转道去买蛏子。

    徐志怀是宁波人,爱吃倒笃蛏子下酒。

    归家,静悄悄。小阿七迈着碎步跑来,低声同苏青瑶说,家里来了位客人,先生正和他在书房谈事。苏青瑶点头,将提着的蛏子给小阿七,叫她送去厨房,拿盐水泡着。

    户牖未关,地板结一层细密的水珠。苏青瑶扶着同样濡湿的楼梯扶手,走上楼,想与徐志怀打声招呼,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顺带作为女主人,询问客人是否留下用晚餐。

    行至书房门口,屋内二人似在争吵。

    “你辞去交通部的差事,回老家当教员,能教那些学生德先生和赛先生?人家能让你教?”徐志怀的声音透过门板,难得怒气冲冲。“左不过还是读论语、孟子、千字文、弟子规,万一能收到女学生,再教几句女儿经。”

    “你明白我,我死脑筋,学不来你八面玲珑。”答话人似笑非笑,无奈到极点才有的语调。“再加阿沁病死,爹娘无人照顾,我终归有天要回去。”

    苏青瑶侧身,拧开一条缝隙,悄然朝内打量。

    徐志怀背对房门,对面的,是个瘦削的男人,着长衫,气质儒雅。

    这人,苏青瑶见过,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同窗,姓沉,婚宴上她敬过酒。

    苏青瑶见徐志怀前倾的身子突得往后一靠,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往后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清楚,所以来见见你,”那姓沉的先生如是说,“等我回乡,一头扎进四面环山的洼地,我俩就是真见不到了。”

    “我早说过,依你的脾性,毕了业就该出国留学,去美国,读几年书,再谋个跨国公司的差事,改作华侨。”徐志怀道。“政府任职不合适,但去做教员,就更差。从之,你是步步走下坡路。”

    “最恨你这模样,事事看透,事事冷眼旁观。”沉先生轻笑,连连摇头,“看透了还不算,非要摆出一副早已预料的面孔,招人烦。”

    徐志怀不言,看他一眼。

    沉先生静默片刻,再开口,忽提了个姑娘的名字,道:“诗韵去年嫁人了,对方是个公司职员。我一直没告诉你……她也到岁数了,守这么些年,仁至义尽。”

    “是么?”徐志怀轻蔑地发出一声笑。

    “霜月兄,人总要往前看。”

    “假使阿瑶亡故,我绝不另娶。相反,我死,她若改嫁,我在黄泉下,必日日诅咒那男人暴毙。”徐志怀笃定道。“从之,这就是我与你们的区别,我早已厌倦谈论国事,如今只谈家事。”

    苏青瑶听着,心怦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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