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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时节总是多雷雨的,屋檐处滚落的某一颗雨滴随着风落在了须佐之男的脚边,他便抱着怀中肥圆的猫儿,往后缩了些身子。

    须佐之男靠在柔软的软垫之上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廊下的风夹着细雨吹拂而来,天边滚落的雷仿佛是在昭示着春天的到来,他望去,似有雷落在了山林之中。

    不知道这雨晚些时候能不能停……

    怀中化为猫儿的镇墓兽正懒洋洋靠在须佐之男怀里,须佐之男便是笑笑,又将怀中的猫儿团圆了些,揉了揉它软软的小肚子,手感颇好。

    须佐之男微微侧身,便可以看见在里屋内埋头批阅着什么的荒,有湿润的风吹来,须佐之男收回目光,看着猫儿可爱的头顶,抬手戳了下去,压塌了一撮毛,形成一个个小小圆圈。

    鼻息间是屋外青草嫩芽的香,和自己的天乾温柔的信香,温柔地缠绕着自己,让须佐之男迷迷糊糊间又忆起前些天两人在这屋内发生的种种。

    荒问他,做他的坤洚,害怕吗?

    须佐之男倚靠在人怀里,那双月灰色的眼眸里盛放着满池星月,须佐之男从不避讳他的目光,只是听着荒这样问他的时候,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想着该用什么方式去表达才好。

    荒也不急,他知晓须佐之男有话要同自己说道,也许只是没思考好。

    屋外一众看热闹的小妖怪努力探着脑袋想要知道屋内是什么个情况,瞧来倒像是荒刚才在欺负须佐之男一般,一些平日里与须佐之男贴得紧的小妖怪们顿时轮着拳头就想冲进屋内,被稍大些的式神赶紧拦住。

    先不论房屋四周有这根本进不去也听不见的结界不说,便是多借几条命给它们,它们也怕是连荒的头发都扯不掉一根。

    不知道外面正吵吵嚷嚷发生些什么,屋内的两人安静了十几秒,随后须佐之男从荒的身上下来,在人面前端正地坐好,良好的教养让他觉得他该在此时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

    “荒觉得我在害怕吗?”须佐之男反问着,语气轻松,但放在腿上的双手却是悄然握成了拳。

    “你很紧张,”荒当然注意到了须佐之男的那些小动作,他也坐直了身来,朝须佐之男靠近了些,用手托着脸颊一脸从容,却也是目光有些闪烁,“在我未同你结契以前,你并不会这般,所以我在想,是否是因为我……”

    “并不是这样的。”

    须佐之男忽然斩钉截铁地回答打断了荒的问询,话音落下却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荒的眉目rou眼可见稍微舒展一些,须佐之男反应过来时只是耳尖微微红了些,他往前挪了挪,让两人靠得更近了点,荒向他伸出了手,须佐之男便将自己的手交予了出去。

    “我、我的意思是说,并非是因为荒的原因,倒不如说是因为我自己……”须佐之男觉得自己定然是有些心虚了,荒其实也没有说错,的确是因为荒,但并非是全部,“我想,应该是我的原因。”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成为一个坤洚,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好荒的坤洚。

    前些日的早上,须佐之男第一次以“荒的坤洚”这一身份去了解这个世界,但是对于分化太晚且错过这千年时光的他来说这样的世界实在过于陌生——若是让他以高天原的武神之首的身份去领兵打仗自是轻松,或是让他以世人的守护神的身份去铲除妖异更是不在话下,可是当他将以最简单的“荒的坤洚”的身份去面对这个世界,他却是犯了难。

    “我听别的坤洚提及,分化后的坤洚……该是温和乖巧的,可我性子本就不算乖张,遇事偶有鲁莽,不管不顾,更别说在他人眼中我算得上嗜血残暴,如此算来,半分也无坤洚该有的样子。”

    须佐之男看着荒手中自己的手颤了颤,手甲发出轻微的一声碰撞声,他想,若不是荒紧紧握着他的手,此时他该是早已将手抽回。

    “分化之时我虽已然做好了准备,但是出门一趟,倒是让我终于知晓了我现如今早已与往日截然不同。现下已无需神力的帮助,我便可区分出天乾与坤洚亦或者是中庸,他们带给我的感觉都很奇妙,和荒不一样,但是当我身处人群之中,我却是在下意识之中寻找着你的身影。”

    荒紧紧拉着须佐之男的手,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微微发颤,并非是恐惧亦或者是厌恶,而是须佐之男分化为坤洚时,两人结契之后,来自于血脉之中的依赖,须佐之男淡淡说着,荒便认真听着,对方琥珀色的眸中有柔和的光在跳动,碎在了他的心坎。

    他的坤洚,在向自己无意识地撒着娇。

    “我见你刚批阅好的文书之中,其中有一份便是请求我前去镇压一处的恶神,这本就是我的职责,理所应当我该立即前往,可是你文书之上却写明了将派出其它武将前往……我便想着,那些坤洚说的没错,若是分化为坤洚便是该乖顺温柔,我亦该收敛些性子,身为天乾的你……应该也是希望或喜欢自己的坤洚乖顺温柔些的好。”

    离开了熟悉的战场,须佐之男第一次在荒的面前显得有些无助。

    他自风暴雷电之中诞生,生来便是不羁,自幼时被父亲大人授予雷枪的用法,便是为了成为划破黑暗的那束光,他将在战场之上骁勇,将在战斗之中所向披靡,成为高天原最坚不可摧的那方雷盾,成为神王身旁为之愿意交出全部信赖之人。

    可如今一朝分化为坤洚,他的立场却是由着所谓的世俗被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发现自己变得踌躇,分化为坤洚,拥有了自己的天乾,与荒心意相通,他便想要去牵住对方的手,但是却也不想放开手中的护着世人的雷枪。

    于是他开始冷静思考,只是无论思量多少遍,他发现,自己依旧会无数次地选择那些个世人。

    这一刻,须佐之男觉得自己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对自己的立场终于因着自己的私心有了动摇。

    世人如此,荒也该如此,所以他退一步想要给荒更多。

    但是他又发现自己同世人口中的坤洚一点也不同,他不温柔也不乖巧,他总是冷漠总是固执,而他仗着荒对他的喜欢任性为之,别的坤洚和自己的天乾独处时会在床榻间投怀送抱,他却只会在荒审阅公文时坐在一边冷脸看着,当真是不识风趣情欲的一个坤洚。

    须佐之男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好“荒的坤洚”这一身份……

    “我从未害怕过成为荒你的坤洚,倒不如说,能成为你的坤洚,同你成为性命相系之人,我很荣幸。”

    须佐之男忆起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无论是结契前亦或者是结契后,从交付后背的战友变成生死相依的爱人,这样的差距的确让他暂时还有些不习惯,但是荒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须佐之男都看在眼里,而这些无一例外的都成为他此刻无比坚定的回答。

    “我只是尚且有些不习惯我们之间忽然……忽然变得如此亲密,便是以前在军营之中同你同睡一床,我也未曾有过这般想法,再加上我也算是你长辈,却像是在这种地方占了晚辈的便宜,定然是不该的……”

    须佐之男越说越小声,都不敢抬头去看一旁听得满脸颇有兴致的荒,他此时正脑热得紧,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下了战场便呆愣上不少,遇到荒的事更是乱了阵脚,便是说着说着就不吭声了。

    荒坐在一旁看着自家的坤洚一脸凝重,想起须佐之男刚分化,也许并不知道结契后的天乾与坤洚神识之海相连便能知晓对方心中所想,如此一来二去荒算是彻底知晓了须佐之男这两日表现出的紧张是怎么回事了。

    荒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微微欠身去够到书案上刚批阅好不久的请愿,然后递到须佐之男面前,须佐之男一脸疑惑,却还是接下了,看了起来。

    每一封都是关于须佐之男的请愿,但是不仅仅只是期望须佐之男出征的请愿,还有贺贴,亦或者是请帖,可是荒全都在其中批注了“不可”。

    “荒……”须佐之男轻声去唤着爱人的名字,琥珀色眼眸中的光跳动一瞬。

    “我也不知道为何连请帖都会送往我这儿,但我希望你知晓的是,我并不是让你不去,而是你现在身体状况属实无法前去。我自然明了那些个请愿里有几份你去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如今你刚分化也刚经历了雨露期,在你身上不仅有之前镇守六道之门留下的伤,还有你雨露期的……总之,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等过段日子,你身体稳定了,你便是不说,我也要麻烦你一二,高天原事务实在有些多,我若是离了你怕真的不行。”

    荒又往人身边挪了挪,两人几乎是已经快要贴到一处,荒的信香一直在温和地安抚着须佐之男,他如今手中拿着那些个被荒认真批阅的文书,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天乾。

    “须佐之男,”荒低声唤着自己的坤洚,他端正守礼地坐在自己身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荒便是抬手将他耳鬓旁稍长的金发绾到其耳后,看见人透白盈红的耳朵,“不要担心,你永远都是你自己,是须佐之男,是高天原的处刑神,是这个世界的执剑者,是世人的守护神,不要被分化所带来的身份影响,也不要被世俗的眼光所束缚。”

    “可是大家都说作为坤洚应该是……”

    “向来如此便真的就该如此吗?向来如此便都是对的吗?须佐之男,你应该是心里早已知晓答案的,否则你今日不会这般问我不是吗,”荒听见屋外的指头上有鸟儿落下,屋内阳光中的倒影之中有了另一个生命的参与,“你性子该是如何我怎会不知道,若你真是能随意改性之人,那千年前在神军大营之中我就不会追在你身后那么辛苦了。”

    要知道当年的自己跟在人身后该是如何苦口婆心地劝着须佐之男明日战况险恶不可出征,但是固执如他须佐之男怎么会听得进去,哄着骗着自己的小军师去休息了,第二日依旧在战场之中出生入死,一身是血的得胜归来,然后讨得荒一顿臭骂。

    “我很开心,现在他人提及你的时候,会带上我的名字,但是你依旧是你,并不会因为我们两人的结契而成为别人。你无需乖顺温柔,也无需压抑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若是天命要你分化为坤洚,那你就需保持冷静。”

    荒看向须佐之男的眼里有浅浅的月色,可是这份月色不再冰凉,不再冷漠。

    “须佐之男,你一定要先成为你自己,再者才是我的坤洚,不要多虑,你只需要继续向前走去,我定会一直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着你。”

    空气中浓烈的松柏木将须佐之男紧紧包裹住,须佐之男受着爱人的信香影响几乎是每处皮肤都被安抚着,他听着荒同自己说出的话语,一时竟是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下唇颤了颤,声音哽咽在喉间,几番之下他眨了眨眼,匆忙收回目光,却又在下一秒看向了荒。

    有什么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面对面坐着的这个人,是他的天乾,是他的爱人,须佐之男的手在他的掌心之中微微颤抖着,也被温暖着。

    荒并不需要须佐之男的答复,他知晓自己的爱人已经将他想要告诉他的全部听了进去,唯此足矣,随后便是自顾自地去拿了须佐之男放在一旁的甜糕,打开包装盒,里面几份精致的糕点一看就是须佐之男精心挑选过的,荒便问了句:“是给我买的吗?”

    “嗯……”尚未彻底消化完荒说的话,须佐之男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荒瞧着他怕是现在问什么须佐之男都会点头,便是轻笑了一声,自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虽然知晓是须佐之男已经挑选过的了,却不想人类制作食物的甜度还是超乎了荒的预料程度,荒便是诧异着为何会如此甜腻,想要去问问须佐之男,却看着一旁的须佐之男思索着思索着甚至微微皱起了眉,两人竟是同一副表情,荒看了看手中的甜糕,便是将甜糕送到人嘴边。

    荒本是想试试,是否此时此刻向须佐之男递去什么他都会吃,可没想到须佐之男依旧在思考着什么,竟是真的就着荒的手将另一半甜糕吃了下去,甚至最后双手抱臂一边嚼着甜糕一边继续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荒刚才那一席话。

    柔嫩的唇瓣轻轻划过荒的指尖,惹得荒心猿意马一瞬,但看见自己的坤洚难得的在思考问题,这样的须佐之男他平日里甚少见到,今日这般想来也是真的在认真考虑事情,荒便缓缓收回手,浅浅舔舐了一下手上残留的白色糖粉。

    嘴里甜甜的,鼻息间是须佐之男变得温暖的琥珀香,荒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两样东西同时的出现。

    “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荒的声音,将须佐之男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他还未回话,便被荒揽着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须佐之男赶紧抱住了差点从怀里滚落的猫儿,顺势往后靠在了荒的怀里,抬眼瞧见屋檐上的落雨小了些。

    “在想这雨会不会早些停,”须佐之男懒懒靠在人怀里,两人后背贴着前胸,像是一只更大的犯困的猫儿,荒便收紧了些力,让人靠得更舒服一些,“听晴明说今夜会有百鬼夜行,神乐邀请了我同她们一起去。”

    “你倒是真的很喜欢和那孩子一起玩。”荒却想着那群妖怪的聚会身为神明的须佐之男前去会不会有些不妥。

    “左右也是无事,荒要去吗?”

    “尚且有些公务要处理,我晚些来接你,好不好。”

    “好。”

    两人搂靠在廊下,静静地听着雨声,却不想天际一道雷似乎落进了平安京,巨大的声响吓得清明庭院里的小妖怪们哭叫着躲藏起来,那凄惨声隔了老远都传到了两位神明的屋子里,荒和须佐之男两人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须佐之男苦笑了一下,示意并非是自己引来的雷,他可是冤枉的。

    “可你从前同我在军营里时,也常爱落雷来吓唬我。”荒不吃这他这套,两人初见那些时日,须佐之男嫌他闷得慌,竟是引了雷来吓唬他,在月海之中长大的孩子哪知道这般人心险恶,竟是一时被吓的手足无措,即便是如今,荒想起来还是好生无奈。

    “那是从前!荒你怎么这般记仇,这都过去多久了,你竟还记着,”须佐之男觉得实在是好笑,幼时荒被自己的雷吓着这件事他都给忘了,偏生受害者还记得一清二楚,须佐之男便微微抬手,指尖凝出一缕雷光,“要不我现在再给你唤道雷来?你试试,肯定不会被我吓着了。”

    “……不了,”荒看着自家的坤洚一脸兴致勃勃,真要再唤道雷来验上一番,一边心道这人怎么会这么幼稚,一边心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是嘴角勾出淡淡笑意,低下头贴在人耳边,声音低沉性感地道,“前几日早感受过须佐之男大人体内的雷电了,谢谢款待。”

    荒说完这句话,须佐之男的脑海里便是前些日子他分化时带来的雨露期,在床榻之上被荒伺候的爽利了,脑子一片混沌唯余与爱人欢好的快感,体内的雷便是再也控制不住地在两人相连之处乱跑,弄得两人皆是喟叹出声。

    须佐之男瞬间连脖子都红了起来,更别说那张染上绯色再也遮不住发烫着的脸颊,须佐之男猛地提起怀中正睡得舒服的镇墓兽就朝荒的脸上扔去,荒赶紧去接住了扑在脸上的一团柔软,须佐之男才手脚并用红着脸的站起身从人怀中爬出来。

    “你真的是……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荤话!”

    看着自家爱人虽是骂骂咧咧的,但还是红着耳尖地逃一般的离开了屋内,去大厅里安慰被雷吓坏的孩子们,荒将落进怀中的超重猫儿随意丢到了一边去,坐在原地撑着头,鼻息间竟是哼出一声轻笑。

    他的坤洚也太可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