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入夜，城郊。 数只无名小虫绕着灯台飞舞，夏夜闷躁于营帐中蒸腾。几位中年男子围着一张圆桌低声密谋，脸上挂了愁绪。 “讲了那么多，最终还是没有办法杀死它吗……”紫发的男人拧了拧眉心，点起一支烟。青烟拉开丝帐，仿若此刻缠结他们心头的网。 “办法都用尽了，善法天大人。”另一位黑发男人叹息摇头。“要我看，不如就这样上报吧。生擒……魔龙，功劳也不小呢。” 那个令人闻之丧胆、象征一切邪恶的名讳哽在喉口，终转换为模糊的代称。尽管如此，在座诸位听到“魔龙”二字后仍是下意识面露惧色，纷纷将视线转向别处。 他们可没能忘记，两年前马戏团的一支小队外出考察时撞见那只怪物，他们甚至还没看清魔龙的样貌，离得最近的光明天大人便在暴虐烈焰中化作青烟，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魔龙的鳞甲刀枪不入，魔龙的力量无人能敌。 所谓生擒，实则是他们碰巧撞见贪酒沉睡的罪孽之源，于是用铁链将其捆住，又贴上可以侵蚀妖鬼rou体的灵符。做完这一切后，由善法天牵头，启用马戏团最大的运输车，连夜将魔龙送进机关严备的镇妖塔顶端。生擒魔龙的消息早被封锁，眼下众人正是在商讨诛杀魔龙的办法。 “不知你们可否听过一个传说。”坐在角落里的歌音天抬头，“传说分两则，一则为：天神之杵，可斩祸世魔物。另一则……”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魔龙将死于挚爱之手。” “这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传闻么。”善法天不屑冷哼，“枪弹火药尚且无法，区区一柄金杵，又能如何？更何况魔龙凶戾暴虐，怎会有挚爱之说？” “这可说不定……罢了，既然无法斩杀，我倒是有一计。”歌音天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咱们马戏团长的儿子，近日不是要进行晋升首席驯兽师的最终试炼吗？” “那个号称‘天才驯兽师’的家伙？你意思是……” 窃窃交谈声渐渐弱了下去。蝉鸣再度响起，掩盖了月空下这场惊人的阴谋。 —————————————— 天域马戏团是整片大陆最负盛名的娱乐组织，头牌节目“命运演出”更是一票难求。而在所有表演中，当属动物杂技最为吸睛。各种肤色的驯兽师手执引导牌，在聚光灯下指示动物完成高难度动作。不过，若是像其他马戏团那样驯服几头草食动物倒也不足为奇。七色焰光中跃过火圈的剑齿虎、激情摇滚里骑摩托车的泰坦巨猿……猛兽对人类俯首称臣，本就是满足了相当一部分观众扭曲的征服欲。 驯兽师，一个危险与高薪并存的职业，亦分三六九等——驯化的兽类越凶猛，获得的勋位评级越高。而“首席驯兽师”，则为这一职业最高评级，是以终身勋位。故此，上一任首席驯兽师去世后，全世界百余位高级驯兽师无不眼热这最高的位置，但一想到要在晋升考核中遇到远古凶兽猛犸，燃烧的欲念又熄灭下去。 …… “请三位穿好防护服，带上道具，分别进入不同的房间……” 领考小姐一边念着考试规则，一边打量面前的考生。当目光与一双透着坚定的金瞳相对时，遗憾混杂着怜悯，从她眼底滑过。 “二位请往右边走。看到与自己代号相符的房间便推门进去。考试时间四小时，须让目标动物学会至少三个动作。” “至于你……”姑娘转过脸，看向留在原地的青年。“三号考生，请随我来这边。”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了顶层。一路上，领考小姐向青年解释着分类考试的缘由。“忉利天先生，鉴于您的能力，为了保证考试公平性，我们为您准备了一场特殊的考试。” 名为忉利天的青年微微颔首，表示可以理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与动物无障碍交流，这可能是一种命定的天赋吧。 “您需要在半年内，驯化房间里的动物。”姑娘一边说着，一边从食材室里拖出一只小羊羔，将链绳交到忉利天手中。“这是驯化动物所需的食材，而您最终的目标是……” 地道狭窄，只容一人来往。女子的声音慢慢远去，忉利天虽然心有疑惑，却也将门禁卡握在手里，摸索前进。 “您最终的目标是，让它在半年后的演出中完成指定动作，并拔出的天人神器——金刚杵。” 身后的门轰然关闭。 青年愣在原地。金刚杵？……那不是天人传说里只能远观不可逼视的神器吗？她在说什么？ 身旁的小羊羔似是感知到什么，不安地咩咩叫着。忉利天深吸几口气，一把抱起它，步入黑暗深处。 转过几级台阶，借着幽幽烛火，年轻驯兽师看到墙壁上刻着许多繁复绵密的花纹，一路延伸到走廊尽头的暗门里。他从古籍中了解过，这是对猛兽一种妖力压制方法。 但……就算是猛犸，也不需要这么多阵法去防备吧…… 不容他过多思考，生锈暗门缓缓打开，发出濒死的声响。一粒火星溅至旁侧沾满油脂的金球上，倏忽燃烧起来，沿轨道骨碌碌滚动，带着火苗的尾巴扫过最近两处盛油金盘，又有新的圆球携焰光向前跑去…… 泠泠铃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张星幕缓缓织上天际。万千小球顺次点起簇簇火苗，将偌大的屋室映得如同白昼。 忉利天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 关于魔龙被擒一事，虽然消息已经封锁，但作为马戏团主干成员，忉利天也是有所耳闻的。这座塔本就是关押猛兽的禁地，考点设在此处不足为奇，但…… 考题是让他驯服全大陆最凶恶可怖、有着“罪孽之源”名号的魔龙弗栗多？开什么国际玩笑！“天才驯兽师”这个称号至少是基于对方武力值已知的情况下，而眼前高大到快要戳破房顶的魔龙，莫问战力几何，怕是一瞪眼，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所幸魔龙正在沉睡。忉利天压下心中的惊慌，按响手腕上的求救手环——虽然……真的很不甘心，但两相权衡，还是性命更重要。 来时的暗门已经锁死。求救手环发出嘹亮的警报音，在空寂的房间里久久回荡。忉利天不安盯着魔龙瞌起的眼睑，担心这声响把眼前的家伙吵醒了。 然而，救援人员迟迟没有到来。青年抱着已经昏厥羊羔，后背渗出了汗。似是终于不堪忍受耳边的噪音，昏睡多日的魔龙喉咙里发出咕哝声，长尾烦躁地拍打地面。紧接着，眼睫微翕，露出掩藏其下赤色的竖瞳。 糟、糟了…… 许是没明白眼下情况，一人一龙面面相觑，周遭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忉利天听见自己心魂疯狂颤动，耳边嗡嗡鸣响。那瞬间，他甚至想好了自己的葬礼上该放什么曲子。 名为弗栗多的魔龙盯着面前还没他指甲盖大的人类，心底的疑惑几乎要凝成实质。他只是在龙巢里睡了一觉，醒来便到了这陌生的地方，眼前还多了两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因着龙族本性，弗栗多并不喜欢人类。他转过身试图拍动翅膀，却牵起一阵清脆的铁链音。灵符明明灭灭，像一盏盏小灯，将魔龙身躯装点得如节日里的圣诞树一般华丽。 迎着对方询问的眼神，忉利天稳了稳心绪，薄唇轻启，肃穆而柔缓的吟唱随之流泻，似清泉潺潺，黄莺鸣啼，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弗栗多面露惊讶。身为龙族的他怎会不知，这是他们惯用的语言，代表最真切的问候和示好。 “魔龙大人，请稍安勿躁，此处……” “你是谁？” 忉利天愣了一愣。没想到这家伙竟会说人类语言！亏自己还回忆了半天龙语语法！ 不过这么看来，他的修为也至少在万年以上了。 “我叫忉利天。” 一来一回的对话让青年生出勇气，他抱来那只羊羔，真诚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先用它填填肚子吧。”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魔龙眼里，自己和那只羊长得十分相像：长而卷的发丝如天边云絮，边缘带着金色。弗栗多目光在二者身上游移，最终锁定了那张柔弱的脸。 这个人……貌似比这只羊要可口呢。 心随行动，魔龙俯下身，覆着坚硬鳞甲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忉利天的胸口。后者吓了一跳，连连向后退去，在弗栗多看来十分娇小的身躯止不住战栗。 他于是敛起威压，仔细端详着青年的面容。若是以人类标准， 这个名为忉利天的家伙应该算是美人了——因为饶是口味刁钻的自己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叹绝色，比之前遇到的黑发油腻男漂亮不知多少倍了。 可惜人类太过弱小，寿命弹指一瞬，美人也不会例外。魔龙叹了口气后退几步，带有锋刃的骨翼骤然展开，数百道铁链竟霎时断裂，飞溅的铁块灵符，仿佛下了一场纷扬的雨。 弗栗多余光瞥见角落里震惊的青年，得意洋洋地一甩尾巴，带起一股旋风。“告辞了。”它说着振动翅膀，将钢筋制成的天花板撞开一个窟窿，遥遥可见塔外蔚蓝的天空。 “魔龙先生，请等一等！” 不知人类何来的勇气，忉利天忽然扑上前，紧紧抱住龙的尾巴。弗栗多微怔，莫名的恼意自心头升起。 他不管不顾地起飞，自然也把忉利天带出了镇妖塔。然而对方仍不松手，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你到底有什么事？” 镇妖塔共九十九层，青年不敢向下望，双手死死攀住魔龙尾尖的鳞片。弗栗多见他这般执着，冷笑一声，突然猛烈甩尾，金色美人猝不及防，随惯性飞了出去。 “有胆识，可惜不自量力。” 魔龙悬在空中，望着远处急速坠落的纯白身影。人类如此弱小，看吧，他们甚至不会飞行。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绝对会粉身碎骨。 这就是他对我纠缠不休的报应，弗栗多自我安慰着。反正自己杀孽深重，也不在乎这一条人命。 但…… 耳边风声呼啸，忉利天慢慢瞌上眼，心中冰凉。 自己的生命，就要到这里终结了吗。 还有许多想完成的事情…… 然而，不容他胡思乱想，一双有力的骨翼破空而至。视野一转，青年惊觉自己并未死去，而是稳稳落在魔龙坚实的背脊上。 “魔龙大人……？” 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走出，忉利天心中不解，正欲发问，坏心眼的魔龙却在这时故意颠簸一下，吓得他连忙抱紧对方的脖颈。 “为什……” “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我想说，曾听闻龙族喜欢收集宝石，恰巧我族有一件神器，其身亮似炽日，镶嵌其上的宝石宛如辰星，绝对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要璀璨。” 魔龙没说话，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暗示他继续说。忉利天心知有戏，便兀自讲下去，“我们做个交易吧，倘若你能助我做一些事，我便将这神器赠予你。” “哦？区区一个人类，竟想着与我做交易么？”弗栗多冷哼，“我若是想要，直接抢来不就行了。” “你抢不到的。”忉利天笃定道，“它不在我身上，并且在你完成指定任务前，你也无法得到它。” 说话间他们落在了一片草坪上。青年从魔龙背上跳下，踱步至他面前，狡黠一笑。“如何？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哦。” 弗栗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真是……” “你真是我见过胆量最大的人类了。” …… 镇妖塔下。 善法天等人目睹了魔龙从塔内钻出，又带着忉利天飞往远处的全过程。紫发男人手里的烟卷掉在地上，五官以一种狰狞的方式扭曲着，说不上是失望更多还是难以置信更大。 要知道在传说中，从没有人能在魔龙面前活过三分钟。更遑论…… 压下心底的震惊，望着魔龙远去的背影，善法天垂下脸，心里渐生出另一重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