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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立医院的特护病房内,梁兴文因严重枪伤,浑身插满管子,面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

    “秦先生,这次探视虽是李队特别交代的,但上面有规定,犯人情况特殊,探视时常不能超过十分钟。”年轻的警官向秦慎予客气地嘱咐道。

    “我知道,王警官”秦慎予点点头,“我要问的不多。”

    梁兴文看到秦慎予走近,瞟了一眼,向窗口别过脸去。

    秦慎予坐下,不留余地单刀直入:“指使你的人,是不是王贳忻?”自受伤后,他便彻查起别墅安防,究竟是谁泄露了戚素扬的行踪。

    别墅厨师探到风声做贼心虚地提了辞职。这个线索摸下去,摸到了一个叫王贳忻的人,做的是二手车买卖的生意,梁兴文开得那辆面包车就是他提供的。到这,线索断得干干净净,连这个王贳忻也不知去向。

    梁兴文依旧看着窗外,眼皮却颤两颤,又快速眨了眨,掩饰着不自在,沉默僵持片刻,最终虚弱地说:“不是。”

    秦慎予并不意外,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你的妻子和小儿子在美国联系过你吗?”

    梁兴文听到自己挂念的妻儿,看了过来,眼底发着乌青,“她们跟我女儿在一块。”

    “她们确实在一起。”秦慎予将一张照片放到他面前,画面上母女三人在一个陌生简陋房间,面露憔悴与不安之色。

    “这是在哪?”梁兴文激动地问道,身上插的仪器滴滴作响,一旁的王警官马上起身按住他。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眼球布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

    秦慎予将照片塞到他夹着仪器的手掌中,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妻儿在出国途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可以立刻派人替你安置他们。”

    梁兴文看着那双眼睛,深得探不到底。沉默了半晌,穷途末路般颓然无力:“易唐市梁家坞村,我家旧房子的炕洞侧面有个暗门…是些我自己存的旧物件,密码是我老婆生日。”

    一旁的王警官眉梢轻挑,笔尖顿在探视的时间点上,他换了个姿势,正正帽檐,遵照领导的交代,没有继续记录。

    “好,你放心。”秦慎予没再说什么,起身对王警官颔首致谢,默然离开特护病房。

    行至住院楼门口,他对通话对面的阿潮问道,“找到了吗?”魏晋说过,梁兴文替梁兴臣管账多年,手里攥着不少底细,里面八成有秦咏棠的影子。这个东西必然藏在梁兴文最信任的地方,就是他早就没再回过的老家,翰海市易唐县梁家坞村。

    “秦总,”蓝牙耳机里,阿潮的声音传来,“找到了,是个u盘。”

    阿潮继续汇报道:“秦总,董事长已经知道是您派人,救了梁兴文的家人。”

    “嗯,不怕他知道。”秦慎予又问道,“备份里面的文件,做好加密处理。原件立刻销毁。”

    阿潮应道,“明白,秦总。接下来我会派人重点肃清梁家的旧宅里可能存留的证据。”

    “嗯。”他挂断电话,鼻息沉缓平静,“小光,送我回公司。”他坐进车里,仰靠在座椅背上,兀自叹道,“该跟董事长会个面了。”

    时至傍晚,太垣总部的大楼被夕照映得一片火红,却依旧盖不住整栋大楼通明的灯火。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秦咏棠站在落地窗边,眼前夕阳垂落天际,天地宽阔,一架客机闪着光,远远地在漆黑的山影之上划过。

    那片山差点就吞噬了她的生命,秦咏棠暗暗思量,眼前满是她空灵的容姿。还有她那不屈的灵魂,火一样烧得热烈,烫在他心底的隐蔽处。

    “舅舅。”秦慎予推门而入,走到他身后。

    秦咏棠转过身,满脸宠爱地望向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亲外甥,“来,坐!”他虚让一把,秦慎予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

    “来尝尝我的新茶。”说着他探身拿起温在茶炉上的紫砂壶,斟上一杯,放在秦慎予面前。秦慎予没有动,也没有回话,只淡淡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

    “听说你去看梁兴文了?”秦咏棠举盏啜饮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怎么说。”

    “倒也没说什么,”那笑意依旧留在秦慎予唇角,“不过,他给了我一样东西。”他解锁手机将U盘损毁的照片调出来,递给秦咏棠。

    秦咏棠接过微嗤一声,又将手机递了回去,“这老狐狸…”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秦慎予自若的眼色中渗透出凛厉的气息,“毕竟,谁都有要保护的人。这个东西会伤到舅舅,我不可能任由梁兴文攥在手里。”

    秦咏棠敛下眼眸,妥协地点着头,笑得不情不愿,“我明白你的考量,”他抬起眼继而盯向秦慎予,谆谆告诫道,“但我还是那句话,别把心思用在不着边的事上。分心太多,麻烦难保不会落在无关人的身上!”

    “舅舅放心,该在哪用心,我有数,”说罢,他起身,仪态落拓却得体,“我还有个会,先不聊了。”

    “行,”秦咏棠起身相送,“有空咱爷俩再喝两杯。”他目送着秦慎予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又想到她在病房里那倨傲鲜活的模样。当时,他竟因再次见到她,萌生了一丝庆幸。

    她终究成了他驱除不尽的心魔业障,吞噬他的理智和良知。这一念贪妄,未曾斩断,反而根茎般在灵识中越扎越深。

    从公司离开时,漏尽更阑。秦慎予坐在归家的车上,浏览起那套加密文件,梁兴文做账,一如既往地严丝合缝,视频、账目、往来记录,全按名字分门别类。

    打开“秦咏棠”那一栏后,他的眉峰逐渐紧拧,神情也越发肃重,梁兴臣不少暗招和反扑都险些击中要害,他曾怀疑这背后有高人“指点”,如今这些账目和往来记录摊开在眼前,无需细想,这高人就是秦咏棠。

    一阵烦倦迅疾从胸口涌上来,秦慎予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捻揉起酸胀的睛明。

    秦咏棠借机杀戚素扬是为什么?他勉强将思路附会地串起来:秦咏棠对他与魏晋的联动早就忌惮颇深,他太怕秦慎予脱离他的掌控。

    直到梁兴臣落网,梁兴文在逃,他才等到机会,盘算着趁乱推上一把,自己则在幕后作壁上观。

    只要戚素扬能死在这场乱局里,这条命债就会成为永远横在他与魏晋之间,一道无法消解的裂痕。

    梁兴文原本想用U盘威胁秦咏棠帮他一家逃出国,却不料,还未来得及接触到U盘,他就被秦咏棠的人盯上了,妻儿也被扣在他手里。

    秦咏棠只需让梁兴文去杀戚素扬,就能一石二鸟:既破坏秦魏联盟,又能让梁兴文背着命案。梁兴文入狱后,为保家人无虞,势必会将u盘交给秦咏棠。

    只是秦咏棠没算到,梁兴文中途易辙,把魏晋牵进去,也顺带把他也暴露了;而戚素扬又偏偏又没死。如今,事闹到这一步,他再也没机会和理由去动她了。

    “哎…”他沉沉一叹,秦咏棠说得不错,他的过分专注对戚素扬,太危险。躲过了这声明枪,未来潜藏的暗箭又该如何应付?

    车开进大门时,秦慎予特意向卧房的窗户看了一眼,黑着灯,窗帘紧掩。

    戚素扬此刻躺在床上,车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对面的墙上衍射成几道细细的光纹,一闪而过。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外出,从他出门后就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秦慎予没有回卧房,而是走进二楼起居室,燃起一支烟,叫来了别墅管理员刘姐。

    “秦总。”刘姐汇报道,“徐经理新招聘的厨师今天已经入职了。”

    “嗯,”他弹了弹烟灰,“饭菜做得怎么样,素扬喜欢吗?”

    “饭菜倒清淡可口,只是戚小姐还是吃不下多少,她说是复发了慢性胆囊炎,所以胃口不好,倒是不严重。我问了她要不要请医生来家里看看,她拒绝了。不过,我已经把药开好了。”刘姐事无巨细地汇报着戚素扬的日常起居。

    秦慎予点点头,打断道,“我离开后,她出房门了吗?”

    “这个我正要和您说,”刘姐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您不在家,戚小姐连窗帘都拉上,我觉得…”她欲言又止,琢磨起合适的说辞,担心说多了冒犯到老板。

    “不用顾虑,直说就好。”只要涉及到戚素扬的问题,秦慎予无所谓冒犯。

    “我觉得,戚小姐可能因为被绑架这件事产生了心理阴影,您不妨找心理医生帮她疏导一下。”

    “嗯…”他一声空乏的叹息,呼出缕缕迷蒙的烟雾,“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秦慎予将烟捻灭,独坐在那里沉思良久后,才起身回到卧房。

    厚重的房门被推开,发出细微闷耳的声响,戚素扬闻声从床上起来,黑暗中,秦慎予的身形显得格外高大挺茂。她下床奔向他,秦慎予快步迎上去,将她搂进怀里。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脸埋入他的领口,细而深地嗅闻,“你抽烟了?”

    “素扬,”秦慎予没有回答,反而脉脉低声唤着她。

    “嗯…”戚素扬沉溺地应和他,拥着他的手臂环得更紧了些。

    “最后相信我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危险能威胁你了。”

    戚素扬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双眼,她懂秦慎予在说什么,原来他并没有放任她不管!“谢谢你,慎予…”蓦地,她意识到,他的保证不言而喻——全然印证在了她对秦咏棠的疑窦之上!她能猜到,为了平靖他那阴险诡诈的舅舅,秦慎予需要付出多少心血。

    “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大麻烦?”瞳仁里热切的光亮霎时收住,满是自责地垂下去。

    被她怀抱温存煨着的那颗心,倏尔坠到谷底。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句“怕给你添麻烦,”秦慎予听过几十次,她擅长用这句话拉开和他的距离,划清两人之间界限。

    他骤然向胸口发力,想要将她揉碾在自己的身体里,相互粘合渗透,直至无法析离。

    “慎予…”被他锁紧的窒息感让戚素扬有些晕眩,她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双手在他绷紧的背肌上焦促得上下频移。

    “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出房门,为什么连窗帘也不拉开?”

    戚素扬闻言,转头看向被冷气吹得微微摆动的窗帘,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忘记了。”

    “哎…”他深深地喟叹,对她下意识的抵抗,实在无可奈何。“明天,我找个心理医生,陪我们聊一聊,好吗?”秦慎予这句台词问得很小心,生怕她多想。

    果不其然,戚素扬猛地推开他,戒备地问道,“找心理医生做什么?”

    “素扬,你听我说,被救回来之后,你的状态就不太好,需要进行一些心理调适。”秦慎予将手握在她肩头,轻柔安抚,“放心,我会陪你一起。”

    “我不需要!”她声调抬高,拒绝得坚决又干脆,“你既然都说帮我扫清威胁了,我就什么顾虑也没有了!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只是我的抱怨,我没有问题,我很好!为什么要让别人给我的精神状态定性?”

    “只是心理咨询,”秦慎予心里乱了方寸,他没想到戚素扬的反应会这么大,随即解释道,“我想让你像之前一样,你没有发现,你很久没练功了吗?”

    听他提到跳舞,戚素扬眼里忽地闪现一点光,又瞬即灭了下去,留下荒漠般的枯涸。她喃喃地说:“我现在没有演出,也不用排练,练功做什么…”

    “所以你需要走出来!”秦慎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尝试鼓励她,“素扬,不光是你,我也同样要接受一些疏导和治疗…”

    “你觉得是我的状态影响到你了吗?”她冰冷地打断秦慎予,神情也陡然转冷,“如果是这样,就把我放回开平吧,我在家把自己养好了,再见你,这样总行了吧。”

    “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是我!”秦慎予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牢牢桎梏,苦苦央求,“是我的错…求你别这样,素扬…”

    戚素扬恍然清醒,惶恐地拥住他,“对不起,”秦慎予不计较自己因她任性逃跑而加重的伤情,一心为她着想,她却一如既往地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他。戚素扬诚恳地请求道,“慎予…能给我点时间让我自己缓一缓吗?暂时先不要找心理医生!”

    “好…无论你怎么选择,这段时间我都陪在你身边。”

    “嗯…”她点点头,泪水溃堤而下,扑簌着打透了他的衣衫。

    “素扬,”秦慎予轻轻松开怀抱,细致入微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痕,“你的胆囊炎好些了吗?”

    “好多了,”戚素扬吸了吸鼻子,语气平静了不少“不用担心,是老毛病了,高中在舞蹈学校集训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累下的。偶尔犯一次,没有那么疼,就是有些恶心,食欲不振,过一阵就好了。”

    “身体不舒服不要硬撑,不要觉得麻烦我,好吗?”

    “我知道了,真的不舒服,我会跟你说的,不要担心我。”戚素扬踮起脚,轻轻吻在他唇畔,“去洗澡吧,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