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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回家



    时间倒退回两天前,祝乐恪回到桕城。

    书苑名家的房子他们已经着手要退,他哥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这里已经没什么用处。

    这段日子,赵泠春逐步安排祝漾意的考后事宜,说8月8就是北京奥运会,能考去首都最好,到时候她就跟着儿子去感受下世界盛事的节庆氛围,从7月开始,沿着燕绥一路北上,停停走走到北京,能逛完大半个中国。

    愈发靠近大考,赵泠春一颗心便更为急切,要祝漾意每晚早点回家,给儿子煲鸡汤喂好饭,看顾得像心肝儿。

    祝乐恪问人:“你还没告诉咱妈,你志愿准备填燕大?”

    他懒散靠在沙发上,看漾意在卧室里收拾东西,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物件好清,不过是一个下榻落脚的地儿,他们狡兔三窟,在不同的城市都有住所,等祝漾意去省城上学,人撤干净,这地方也就失了意义。

    “还没。”

    祝漾意在卧室里回答,他把落在书桌抽屉里的破烂日记本拿出来,翻开第一页,那个【偷看者死全家】的稚嫩诅咒始终清晰。

    他浅淡提了唇角,把本子搁进书包,又看乐恪,“不如你回去说?”

    “你很久没回过家了吧?”

    他们一致把家属院才称之为家,用“回”而不是用“去”来做代替,在日常言语中习以为常地赋予其特殊性,哪怕内心装不在意。

    祝乐恪听这话陡然沉默,指关节在脸腮处慢慢滑动,才笑着讲,“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可演不好你在爸妈面前的那副窝囊劲儿。”

    祝漾意忽视他言语中的夹枪带炮,只是讲,“早晚都要演,不过上了大学也还好,也就节假回个家,等以后你想继续深造就考远一点的地儿,工作也留在外省,一年回去个一两次,那时候亲情观念已经复杂又淡薄,你也不需要再演。”

    他作长远计,话讲得温柔又仔细,好像字字都是在为对方考虑,说完这番话就继续忙碌手中的东西。

    祝乐恪掀眼看过来,语气中轻慢又不屑,“别在我面前卖这种可怜,我不吃这套,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磨唧。”

    祝漾意转过头勘察弟弟神色,笑了,“生什么气,我没什么要说的,给你提个醒而已。”

    “提什么醒?”

    “提醒你是你的总有一天是你的,别心焦,也别着急,就不能先放人个清净?”

    祝漾意把最后一件物什装进书包,也从卧室内走出来,他站定在乐恪的面前,双眸深邃,浓如墨染,缓缓启唇,

    “我跟黎姿讲你俩勾在一块儿就只生差错,你能不能让我讲叉一次?”

    祝乐恪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头笑,“我不想我等出来的是在给他人做嫁衣。”

    祝漾意问,“给谁做?”

    “你不用知道,等你知道我已经解决好。”

    ……

    傍晚时分,祝乐恪背着书包爬上家属院的长坡。

    他插着兜在坡道底静站一瞬,树荫茂密,路灯下有密密麻麻的蚊蝇兜成螺旋在飞,三五作伴的学生与他擦肩而过,背影在暗寂中模糊成昏黄一点。

    这两年,陆续有人搬出家属院去到城中定居,院内早已不复小时候热闹,只剩门前这荒芜草木,顾自在印证着记忆。

    肩膀被人勾住,漆家樾搭住他的颈,笑嘻嘻问话,“怎么提前走了呢,一溜烟就没见影,也不等我一起。”

    祝乐恪偏过头,嘴角麻痹一瞬,漾起一个呆板的弧度。

    他不说话,淡着脸,听人一路嘻嘻哈哈,他承认他哥有个特别好的优点就是在外边儿不爱动嘴,杵成个桩子立在那儿就好,甭管别人说什么,嗯一声就算事儿。

    这种漠然尤其好演绎,能够回避所有的客套与寒暄,渐渐就教人失了谈话兴趣。

    “那我先去趟食堂了啊,饿死我了,看能不能薅出一点吃的。”

    漆家樾习以为常,拍拍他的肩,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祝乐恪跨进楼栋。

    大概是触景生情,过往的片段在他脑颅深处回响,只觉着这四周流动的空气似乎都不一样,水泥地上有青苔的霉潮味儿,夜色中浮涌着香樟树,四季青以及各种不知名树木的馥郁芬芳。

    越往家门走,就越是嗅到一股锅灶翻炒的浓郁菜香,他甚至能辨出加了哪些佐料,辨出油温guntang的程度,这些气味混杂在一块儿,勾出了和“回家”关联的某种归属感,刻骨铭心,又近乡情怯。

    他顺着自家大门,望向紧挨着的隔壁,好像里面会随时跑出一个束着双蝎辫的小姑娘,蹦跳着过来抱住他的腰,满脸天真地说一句,“你终于回来啦,格格。”

    “我好想你啊。”

    喉结滚动,祝乐恪心中一片滞涩。

    睽违五年,那里已经人去屋空,灰茫茫散了个干净。

    “儿子回来啦?我就说听到了你的脚步声,站外面干嘛?”

    赵泠春给他推开屋门,澄黄光线倾泻而出,晃亮他的眉目。

    祝乐恪张了张唇,正想说什么,母亲已经在围裙上擦着手,匆匆走进厨房。

    目光不能做停留,哪怕他很想停下来观察下四周,似乎搭电视机的那块花布换了,又似乎沙发上的靠垫变了颜色,但总体布局和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

    饭厅的灯依旧晦暗,壁柜上依旧摆放着哥俩的照片,从双人变单人,最后一张停在三光院大门,日期显示是去年生日,鼻青脸肿的祝漾意站在夫妇俩中间,大家都没有笑颜。

    他像从前每一个放学归家的晚上一样,将书包松在脚边,坐去餐桌,就能对上赵泠春和蔼笑着的脸。

    柔弱的,唯夫命是从没什么主见的,和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里的普通妇女一样,心底善良,但脱离不了那点小市侩小计较,一颗心从来无法公正,爱丈夫胜过爱养子,在养子之间,又偏心更鲜亮的那一株。

    小时候他比祝漾意更能畅快叫“mama”,这和心里的认同感没什么关系,只是他爱装,知道扮什么样的情态更能迎合长辈,也知道走哪种捷径更能赢得别人的喜爱。

    他承认自己是撷取偏爱的卑劣者,所以儿时刻意的讨巧与卖乖,都是和祝漾意争宠的伪装。

    赵泠春把鸡汤端上桌,催促他喝下,“这里面我加了海参,是活的新鲜的,不是那种干货,好大一颗呢,你吃吃看。”

    祝乐恪用汤勺捞出来,顺从咬进嘴里,赵泠春热切的目光盯住他,他轻轻点头,然后就一字不说。

    大概祝漾意也没有和她闲聊的习惯,看人进嘴后,赵泠春就转头忙起手里的针线活儿,乐恪被这种异常温馨的氛围浸泡,心底已经由涩然转变为无所适从。

    饭厅只能听到碗勺碰撞的声响,他安静地把一碗鸡汤喝完,终于开始正题。

    “妈。”

    喊出这个称呼时喉咙突兀干涩,他轻咳一声才继续,“我有事想跟你讲。”

    “怎么了?”赵泠春的视线始终放在鞋垫上。

    “今天老师问我们初步志愿,我给她讲的是……我想考燕绥大学医学院,我想这样分数上更加保险,也离你们近,到时候想回家也方便。”

    祝乐恪搅着汤底,一气儿说完,“主要家里就我一个人,乐恪不回来的话,我呆在燕绥也更好照顾你们。”

    赵泠春停了手,抬眸仔细地看他的脸。

    祝乐恪的手指在膝头合拢。

    老实说,在这对视的空隙,在这瞬间,他是真的希望赵泠春能辨出他俩。

    祝乐恪其实扮得拙劣,但再拙劣似乎也能瞒过好一批人,他是真的希望在某一个档口,有人能真切地发问,“你怎么这么奇怪,你不是祝漾意吧?”

    那他就可以怔忡又庆幸地说对啊,我不是。

    我是祝乐恪。

    还有人能记得祝乐恪吗?

    可是三秒后,赵泠春却轻轻笑了,手心包容地拍着他的肩,“志愿的事我们先不管嘛,反正也是估分填报,我们先好好准备考试,得考高再考高,先不说去哪儿,我们先好好地冲一把。”

    “而且……乐恪。”

    听到自己的名字,祝乐恪的目光顿在母亲脸上,睫毛细微颤动,听她叹气,“我们也努力了不是,去年包车上省城找他,就想着要接他回家,可是就连警察也说,人家是自己不想回来,人家不想认你们,那我还有什么办法。”

    “有段时间你爸在街头无意中看到他,说他上了什么一百多万的豪车,就跟着一漂亮女人,哎哟那排场大的,什么概念啊,就我们厂领导都开不起这么豪的车。”

    赵泠春苦笑两下,“你说这还有可能回来吗?回来住这破房子啊。”

    她说到这里就沉了气,绣花针头在头皮轻刮,双眼混浊下去,“孩子长大了也看不起我们了,以后碰到了能叫我一声阿姨都好,别转头当个陌生人就行。”

    她说完就搁下手里的活计,疲惫地搓了搓太阳xue,笑开,“哎呀,头疼,也困了,你好好吃,mama先进屋休息了。”

    赵泠春叹一口长气,也没在意“祝漾意”的反应,拾掇着东西进了卧室。

    门在身后吱呀阖上,祝乐恪松了碗筷,沉默着靠向椅背。

    遗憾啊。

    可是遗憾也没有办法。

    他把碗筷洗净,一个人出门去走廊上站了会儿,

    四周阒静,家属院的邻居们似乎都已安睡,遥远的只能听见几声虫鸣。

    祝乐恪站去裴述尔的家门前,墙角糊着死蝇子蜘蛛网,窗台上也都积了灰,他用手指细细摩挲门框,上面还有小刀刻出的印迹,记载着她的历年身高。

    第一笔是裴桉举刻的,那时候才几岁?后来就全是他在刻,从一米二到一米四再到一米六、六五,属于他的刻印其实也就廖廖六笔,在述尔的人生中似乎也无足轻重。

    他想起那天她问,“为什么要反过来伤害她呢?”

    时至今日,好像也没法给人一个确切答案。

    祝乐恪还记得小学厕所的事,被他们收拾的那小孩老是爱骂他们是野种,骂他们在孤儿院给别人舔过雀儿,本来也不想和这种小垃圾计较,着实也是懒得动手,就瞧不上,结果那傻逼折腾来劲儿了也是有点烦,所以就弄呗,抡一顿就老实了。

    他那天没发现裴述尔在的,直到站在他身旁,被雕花挡住的祝漾意突然说,“有人。”

    有人也没关系,看到了也无所谓。

    他甚至有点烦祝漾意打乱了他的节奏,站那儿是让人一起动手的,不是杵那儿盯梢的。

    但在水箱冲厕的下一秒,祝漾意补了句“是尔尔”,他这才看去,对上裴述尔惶恐悚然的脸。

    他没见过小姑娘脸上露出这种神情,他猜测她被自己吓到了,那种被吓到的反应不知怎么的又逗笑了他,他让她站那儿,走过去时其实已经连怎么哄人,怎么让人不要哭的说辞都已想好,但裴述尔居然尿裤子了。

    祝乐恪在那时心跳得极快。

    小女孩脆弱、恐惧、胆颤,这些尖锐又浓烈的情绪都是关乎于他。

    他察觉那一刻,破坏欲汹涌溢至脑颅,无法阐释,激烈地让他手抖。

    他承认自己一直有某种说不清的癖好。

    小时候在公园里套过小鸡,毛茸茸特别可爱,他曾经拿刀子割破小鸡的爪,然后假模假式地给鸡包扎,在悉心照顾的过程里寻找大家长式的被需要感。

    在三光院,他初时庇护弱小,也并不是出于勇敢者的决心,而是惺惺作态地表演高尚,自我幻想着自己人格的伟大,靠关照被边缘化、被排斥的人群寻求认同,这种处事模式也间接害惨了黎沅。

    后来陪伴述尔,他牵着她出去玩,很多次都特地走在她身后,故意去踩她的鞋跟,就是为看她摔倒、哭泣,于是他可以抱着她哄,享受她用胳膊紧紧缠住他时的那种满足感,而满足感等同于爱。

    当时多稚气,所以安慰的话到嘴边,却悠悠地转变为一声声,

    “死鱼。”

    “脏狗。”

    “臭女孩”。

    像什么魔咒,他又重新握住一把小刀,他开始一场漫长的“施虐”。

    祝乐恪轻轻吸气,心跳得极快,光回忆起这段指尖都还在按耐不住地发颤,是愧疚亦或是变态畸扭都无所谓,总之,他意味难明地起了生理反应。

    手机在兜里震动,岑星发来一条短信。

    【曲元要去住精神病院,这可不是我支的招儿啊,他去云顶喝趟酒回来就成这样了,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云顶看上了更合口味的妹,回来对我也没这么热情了。】

    祝乐恪现在懒得处理,把这条消息直接转发给了黎姿,没一会儿就收到回信。

    【知道了,你先盯着吧,程锦笙这几天要来内地,说想查查君豪的账,你这几天别回来,岑星这事儿等我来处理。】

    祝乐恪倚靠在栏杆,睨视那道紧闭的大门,片刻后,他给阿明发去消息。

    【你帮我在峦市租套房。】

    阿明回:【在哪个地段。】

    【东城小区。】

    祝乐恪啪嗒敲字,【尽快。】

    ——

    久等了跪地跪地,本来想囤起来更,算了还是一章一章的更吧。